高校里，一份较稳定的职位竞争激烈，尤其对于各985“名校”。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新的博士答辩，新的博士后出站，新的海龟回国。各擅胜场的年轻人都对名校们各层次的“人才计划”虎视眈眈：有的人文章多，有的人文章精，有的人“能量”大，有的人已经获得青年基金资助。而更牛的人什么都有，还年轻。这就不得不说说“效率”这件被从小教育到大，我却一直做得不好的事。

还是从职位竞争说起，专家们时间珍贵，要从众多申请者中选出最合适的人，最有效率的事情是用数据量化：有没有海外背景？多少篇第一作者？多少篇通讯作者？多少顶级会议？多少Q1分区论文？有没有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等等。数据一列，一目了然。单子一拉，就过滤了好些申请者。再组织一个专家会议，让初选通过的申请人当面答辩一下，综合考虑一下，也许再“平衡”一下，就可以确定最终人选了。

客观来讲，人和人之间的个体差异是不大的，综合实力掉出三倍方差之外的人毕竟是少数，那样的人既然是天造地设的，自然也有专属的高端通道，不属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这一类。获得了博士学位，又想留在“名校”的人，谁都有两把刷子；加之大家年龄相仿，熬夜加班也都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比谁多出许多工作时间来。要想取得更多的竞争优势，就只有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才能更有效率。

什么样的事情才有“意义”呢？显然，是哪些能够直接体现在竞争量化指标上的事情。例如，今晚我有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可以：（1）去健身；（2）用来推进学术论文的数据或写作；（3）用来在博客上写技术文章；（4）宅在家里追剧。我猜测一个又效率的人应该会选择（1）和（2）吧。其实选（4）也未尝不可，至少愉悦、放松了身心——虽然免不了积累负罪感，但这也许会成为第二天努力工作的额外动力。选项（3）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并不是说做它没有好处，而是说它的益处不会立杆见影的体现在评价指标上。写作博客技术论文本身并不轻松，也需要像写作正式学术论文一样组织数据和语言，只是在各方面的严格程度可以自己控制。但由于没有同行审阅，内容的可信度无法严格保证。也许博客技术文章可以向微信公众号等投稿，在被工业界或学术界的同行阅读之后起到宣传的作用。但学术交流的主要平台还是严肃的学术期刊。要想通过博客文章或微信公众号的方式达到学术交流的作用，是否可行还值得商榷；况且即使可行，形成了学术交流，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甚至厂、所有了合作意向，距离上述量化指标还是较远。考虑到投入的时间，可以说是非常“没有意义”和“低效率”的。

总的来说，我感到对于我这样还没有获得较稳定的学术职位的人来说，在博客写作技术论文太奢侈了。今年有几次我准备继续修订旧文并把它们搬运到这里来，都在开始了几分钟之后，刚刚拉开架势之际打了退堂鼓。因为我想到世界某处或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有另一个我，他没有选择写博客文章，而是去健身，去打篮球，去干活儿，或者追个什么剧早些睡了，等着第二天好起个早去实验室。想到这里我就泄了气，想起自己那怎么看也看不清的未来。还没有写完的论文似乎正扑面而来、最近要推进的活儿中一些尚待考察的公式也跟着在脑子里蹦蹦跳跳起来。最终我再也无法继续原定的博客文章写作。再后来我干脆也就不在计划中安排写博客文章了。

回想起2009，2010那两年，正是在振动论坛中遇到了那么多精彩的帖子，才帮助我快速地掌握、了解了很多行业相关的知识。从2012-2016，我的整个博士课题的所有结果是用开源的计算程序（Python，numpy，scipy，matplotlib，mayavi等）获得的。我非常认同泛着理想主义金属光泽的开源精神。这种无私的分享精神一直激励我在振动论坛发表技术帖子，最受欢迎的帖子的阅读量甚至超过了2万、评论量过百。也经常收到读到帖子的人的电子邮件。但如今，我却无法为它添砖加瓦，吝啬地分配着精力、战战兢兢地为了一份不明朗的前途打拼着。说实话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与成为被自己讨厌的人相比，我更讨厌失败。所以就有了这个一直在更新，却又一直没有更新的网站。

我对现有评价体系没有意见，甚至如果让我来指定规则的话，很有可能也会提出类似的办法。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既然竞争是惨烈的，也就没有功夫花前月下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写下“理解波动（五）”或者“OpenGL手记（二）”等。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偶尔来写点闲聊文章还是可能的。

最后，聊聊生活的节奏，一谈到这个我总是想起黄灿然的一首诗，叫《但今夜你将失眠》，是一首赠诗。作为一首现代诗，我觉得在欣赏时不必特别在意诗人的“原意”，而是我们读出了什么，这首诗就是什么。对于我来说，我读出了一种被拉长的生活。同样的旅途，我像是一个只在意目的地的乘客，在一个写着必经的站台名字的列表上不停地划着记号，焦急地看着表，算着时间，生怕到晚了黄花菜就凉了。而这首诗中的“我们”，看到了黄昏下山的轮廓、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还“读了杜尚，听了古尔德，看了星星”。多么不紧不慢的生活啊，这也是我一直向往而又不可得的。最后，“你”被流水声扰醒，独自面对“同样无边的黑暗”，也是淡淡的、从从容容。

前段时间，由于太忙了，我睡眠紊乱，失眠过几次。感觉城市黑夜中那些残留的霓虹灯像未完成的工作一样焦躁地扭动着，张牙舞爪地盖住了星空。想到第二天的工作，强迫自己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进而焦虑、气馁、绝望。我想，要是我这样奢侈地被自然的流水声唤醒，面对宽广、深沉的无边的黑暗，也会失眠，只不过是幸福地舍不得睡觉吧。

但今夜你将失眠——给谢萃仪

作者：黄灿然

当我们的小汽车一路穿乡过镇，
继而翻山越岭，终于抵达
茂林下那幢农家旅舍，黄昏已经降临；
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
多停留了一会儿，让我们看清远山的轮廓
和房子周围的树木，作为今天的纪念；明天
我们将迎着晨光，在微风中步行两个小时，
其间两次被几条看家狗挡住；
你将泡咖啡，把藤椅移到屋外，
并突然来了兴致，修理好那两个破旧的大喇叭，
让整幢房子回荡巴赫多色彩的协奏曲；
接近中午时分，我们将收拾行李，
再次翻山越岭，穿乡过镇，回到市中心，
我将发现有几位朋友在等待我；
再过两天，我将在一位朋友的阳台上
巧遇今年第一阵秋风；
再过几天，这幢房子，
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
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
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
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
——但今夜，在吃了简单的农家饭，
读了杜尚，听了古尔德，看了星星，
谈了你的梦想之后，也许是由于秋天
提早来到这里，凉意驱散睡意，
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
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
也许如你所说，是窗帘下
流水声过于喧哗：你将失眠，
感到整幢房子在呼吸，
而我将三次醒来，三次
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